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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貪墨官利令智昏 冷禦史強項彈劾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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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隆基因為玩了一場精彩的馬毬,被罷外任再覆衛尉少卿,其另外四個兄弟也跟著沾了光,皆罷外任回京任職。消息傳來,相王闔府上下很為喜悅,他們認為朝廷的這個舉動說明,皇帝當初對相王的猜疑已減弱不少。

由於李隆基五兄弟皆在興慶坊開府建宅,每隔五天,五兄弟集齊後入相王府拜安父王。這日辰時,五兄弟由大哥李成器率領入府問安。李成器現任宗正員外卿,秩封壽春郡王。其繼承了父王李旦的恬淡之風,為人端正寡言,友愛兄弟,極得四位兄弟的尊重。當初李顯剛剛當了皇帝,為酬相王李旦佐位之功,欲封李成器為蔡王,加實封七百戶,李成器不知是得了父王言語,或是因為自己性格使然,接連上表辭讓,由此博得了與父王一樣的“善讓”美名。

五兄弟依序拜見李旦,李旦端坐椅中神色木然。其實他對兒子們罷外任回京未有欣喜之感,作為一名在風雨飄搖中保全至今的藩王,李旦深知“避禍”為首慮之事。想想也是,李旦一生恬淡謹慎,從不愛結交他人,日日躲在屋內吟詩弄琴。即使這樣,大禍還會主動找上門來,遙想當初自己的兩名妃子入宮離奇失蹤,自己不敢找母親詢問究竟,還要安撫李成器和李隆基兩名孩童不得哭鬧尋娘;當來俊臣將刑具搬入宮中,眼見大禍將至,李旦那時只有無奈;自己兩讓天下,然太子重俊事敗之後,自己確實未參與其事,哥嫂猶猜疑自己。李旦經歷了這些大風大浪,深知自己為皇室之人,則永遠難離旋渦中心,唯有遠離方為避禍之策。五個兒子放為外任最好,現在他們又覆回京,則危險驟然多了起來。

李旦點了點頭,說道:“你們坐下吧,唉,你們今後在京,須當小心謹慎,不可惹禍。”

四子李隆範滿臉欣喜,說道:“父王,兒子們皆罷外任,此後可以常來問安父王,實在好哇。”

李旦心中有些不喜,然他向來恬淡為懷,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。李成器明白父王心意,說道:“四弟,你要明白父王的深意。回京固然可以多見父王,然不可得意乃至忘形。”李成器看來頗得李旦真傳,又得兄弟們的尊敬,其言一出,李隆範頓時無語。

李旦目光掃視了一圈,然後將目光定在李隆基身上,說道:“三郎,你今後日子不可出外太多,可隨大郎一起多待宅中。你好好地在家,又去玩什麽毬?今後不得再有張狂之行。”李旦平時難有如此嚴厲之語,他今日語出嚴厲,緣於他實在不放心這個三兒子。想想也是,四個兒子皆言行收斂,獨此子整日裏呼朋喚友,花樣百出,忙得不亦樂乎,所以要多加敲打。

李旦又對李成器道:“你與三郎所居甚近,你為長兄,要多加留意三郎的言行,不可再惹禍端。你兩人幼年失母,缺少管束,所幸你端正謹慎,有長兄之風,三郎就由你多加留意了。”

李成器瞧了李隆基一眼,起立躬身道:“兒子謹遵父王之訓。”

李隆基心想自己雖整日裏呼朋喚友,卻無出格之處,也就不必辯解。其實李隆基到了父王李旦面前已收斂許多,言語比往日更少,上面有兩位兄長,也輪不到自己說話,絕對符合孝悌規範。然今日父王單單斥責自己,也是需要表態的,遂起立躬身道:“父王訓示,兒子定當謹記,兒子此後定追隨大哥,不敢多事。”

李旦點點頭。不過李旦深明這個兒子的秉性,其他幾個兒子大可如自己這樣居家,此子卻萬萬不能。自己所以訓誡,無非讓其收斂一些,至於福禍之事,那也只有靠天意了。

這日下朝後,宗楚客示意紀處訥到自己身側,輕聲道:“你出宮後,可隨我先到中書省,我有話要說。”

他們到了宗楚客的衙內,宗楚客屏退左右,壓低聲音對紀處訥說道:“紀兄,壞事了。”

紀處訥大大咧咧,滿不在乎地問道:“咳,能有什麽大事?舉目天下,誰能奈何我們?”

“西域的事兒發作了。昨晚周以悌派人入府告訴我,說那娑葛已派人入京,欲拜見皇上說明真相。”

“娑葛已然多次來書,你不是將之都扣下了嗎?他現在派人入京又如何?你我只要發話,諒他們連朱雀門都難以進入。”

宗楚客沈吟道:“我想過此點。然郭元振滯留西土,其與韋安石這名老賊交好,萬一郭元振指點娑葛走韋安石的路子,你我如何彈壓?還有,那蕭至忠外貌忠厚,內心狡詐無比,誰知道他到底打什麽主意?嗯,我們不可不防。”

紀處訥點頭稱是,說道:“不錯,我們需要小心謹慎。你我需要事先與皇後溝通,如此才能永絕後患。”

宗楚客知道,眼下皇帝如偶人一般,願聽皇後指揮。只要皇後願意保護自己,則萬事皆虞。

宗楚客與紀處訥百般封鎖西域消息,其實枉費心機。自從宗紀二人得了闕啜忠節的好處,說通皇帝與娑葛開戰,西域那裏頓時戰事又起,再無寧日。京城之人通過各種消息管道,對西域戰事了解甚詳。

卻說牛師獎以安西副都護之職,代替郭元振率領甘涼之兵,周以悌節度安西四鎮之卒,他們召來吐蕃之師,開始向西共擊娑葛。娑葛的騎兵在西域最強,郭元振鎮守四鎮時,明白雙方的所長所短,於是構築城墻與之相抗,且四鎮之兵互通消息,後方又有甘、涼之兵為強援,娑葛不敢輕舉妄動。現在牛、周二人不明雙方態勢,舍棄堅城屏障,皆出城外野外作戰。那吐蕃之兵前來本是作勢,抱定了坐山觀虎鬥的決心,對唐兵並無太大幫助。

結果可想而知,唐兵遇到馬快刀利的突厥虎狼之兵,頓時大敗,主將皆被殺。牛師獎在火燒城力戰而死,周以悌帶兵在僻城與突厥兵遭遇一觸而敗,他在撥馬潰逃的當兒被一支流矢所中,倒撞馬下而死。可憐周以悌的一番言語讓宗紀二人得金不少,自己卻賠上了性命,還讓無數唐兵做了糊裏糊塗的冤鬼。

娑葛由此占領安西四鎮,唐朝的西域之路由此斷絕。娑葛雖大勝,然知道自己非唐朝的對手。他此時已知道闕啜忠節送金與宗紀二人的過程,遂修書一封派人送給郭元振,其書中說:“我本無仇於唐,奈何宗楚客等唐相受闕啜忠節金,然後勒兵襲我。請代奏皇上,我因懼死而戰,非我主動啟釁。若陛下能斬宗楚客之頭,我願退兵奉還四鎮,從此向天朝賓服。”

郭元振見書後,遂寫就奏疏一道,將娑葛之書附後送往長安。

不言而喻,此奏疏定然落入宗楚客之手。其閱後大怒,一面再派呂守素為安西都護使,然後去郭元振之職,令其回京。

郭元振明白宗楚客的企圖,自己回京後定然遭殃,宗楚客肯定會將西域戰敗的責任扣在自己頭上,因為自己畢竟為當時的安西都護使嘛;然不回京也是違反朝廷令旨,那也是殺頭之罪。郭元振左思右想,遂悄悄派自己的兒子輾轉回京,其子找到韋安石與蕭至忠,讓二人以西域戰事離不開為由找皇帝說項。李顯不明就裏,然畢竟明白郭元振在西域的重要性,遂同意郭元振不必回京。宗楚客眼見自己的陰謀不能得逞,只有暗暗咬牙的分兒。

呂守素到了西域,其秉承宗楚客言語,整固兵馬與娑葛再戰,又覆大敗。

此消息傳入京城,輿論頓時為之大嘩。

且說竇懷貞自從入禦史臺任禦史大夫,起初覺得自己官秩既升,又比昔日任刺史時要輕松,心裏十分愜意。其在禦史臺任職月餘後發現,這裏的是非一點都不少,且其中千絲萬縷,難辨其真,也是兇險萬分的。

按照大唐正典規定,禦史臺負責執掌邦國刑憲典章之政令,以肅正朝列,為朝廷的監察機構。其下設三院,臺院負責行舉百官及入閣承詔;殿院負責行舉殿庭供奉之儀,並監察天下兵馬;察院的範圍無所不包,上至朝中百官,下至州縣,皆可監察。

禦史臺由於這種職責,可對天下任何事發表言論,可以對任何官員進行彈劾。唐制規定,若官員被彈劾,只要禦史提出當堂對仗,被彈官員需“俯僂趨出”,立於朝堂之側靜聽禦史言狀,然後再聽皇帝發落。

竇懷貞漸漸不敢小瞧了手下的這幫侍禦史與監察禦史,若論官秩,侍禦史為從六品,監察禦史為正八品,尋常官員可謂官微言輕,這幫禦史卻是官微言重。竇懷貞初入禦史臺,還搞不清這幫禦史們的師承來歷,不明白他們心向何方,因而不敢妄言。

現在,竇懷貞遇到了難事兒,其面前幾案上,並排放著兩份奏狀。其所以感到犯難,是因為這兩份奏狀所彈劾之人非尋常人物,他們現在朝中炙手可熱,皆為宰相之職,其名為宗楚客、紀處訥、崔湜。

監察禦史崔琬彈劾宗楚客與紀處訥,說他們潛通戎狄闕啜忠節,接受闕啜忠節的大筆賄賂,致使邊患再起,使安西四鎮陷落。其奏章之後,還附有娑葛的上書。

監察禦史李尚隱單彈崔湜,說他傾附勢要,贓賄狼藉,致使選法大壞。

竇懷貞明白崔琬與李尚隱所彈俱為事實,近期京中輿論大嘩,皆拜此三人所賜。然竇懷貞深知此三人的身後人物,那是萬萬不可得罪的,尤其是宗楚客與紀處訥二人,絕對是韋皇後的嫡系,自己剛剛因為娶了皇後奶媽被授禦史大夫,若不加攔阻,任憑手下向皇後嫡系之人啟釁,明顯不夠意思。

竇懷貞又想,這三人在朝中如日中天,兩個小禦史又非不知,他們敢如此以卵擊石,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膽了?想想也是,自從則天皇後晚年到現在,起初張氏兄弟執掌權要,繼而韋皇後與武三思弄權,朝中忠直言語已趨式微,少有如魏征一樣的強項之臣,如今這兩人敢有如此言論,莫非是受人指使?

竇懷貞在這裏左思右想,臉上陰晴不定,心中終無主意。不過自己畢竟為禦史大夫,為眾禦史的主官,勸阻一番還是可以的。他想到這裏,即喚人去傳崔琬與李尚隱入堂說話。

崔琬與李尚隱依約而來,竇懷貞讓他們在一側坐定,然後揚了揚他們的奏狀,說道:“你們的奏狀,我已經看過了。本官想問一問,其中所言,你們可曾再核實一遍?”

兩人見自己的奏狀在這裏壓了兩日,心中就有些惱火,李尚隱道:“竇大夫,下官所言句句為實。你久在京中,難道就未曾耳聞嗎?”

“嘿嘿,眼見為實,耳聽為虛,風言風語那是當不得真的。本官以為,這些奏狀要上奏皇上,其中的句句字字,不可有任何疏失之處。”

“竇大夫所言,下官不以為然。我為言官非止一日,自當秉承國家規制,糾察百官之失。所寫之語,事先已然核實清楚,此為禦史者基本功底。那崔湜聲名狼藉,近日京中有一笑談,竇大夫莫非未聽聞嗎?”

“本官已然說過,街談巷議,那是當不得真的。”

“此笑談並非虛飾。一名商賈名曰張五,其送錢給崔湜之父,然崔湜不知。張五只好私下大罵,又到曲江之側去堵崔湜,可笑的是,崔湜堅決不認,並要杖殺收錢家人,張五說他如此行動需丁憂三年。後兩日,張五果然被授為左拾遺。竇大夫若不信,你到吏部一問便知。”李尚隱所言不虛,張五被授官後十分得意,到處誇說自己的授官過程,漸漸傳揚出去,以致人人皆知。

崔琬接口道:“對呀,西域戰事屢戰屢敗,郭都護被罷官,滯留西域不敢回京,這裏又有娑葛之上書,足證宗楚客與紀處訥二人受賄生亂。”

竇懷貞不語,他沈默片刻又覆微笑道:“是呀,本官也知道其中有些不妥之處。不過這三人皆位列宰輔,天下有許多大事需要他們忙碌。如此奏折定會擾了他們的心智,於國家大事不利。你們看這樣可好,本官見此三人轉述你們的意思,讓他們斂行修正,其他的就不用大動幹戈了。”

李尚隱冷笑一聲道:“竇大夫如此就成為和事大夫了!他們位列宰輔,正該成為天下仕宦之人的楷模,然其貪墨賣官,失土喪威,此豈為小事?”

竇懷貞見這兩人心硬如鐵,遂長嘆一聲道:“你們亦須理解本官的難處啊。本官就任此職不久,他們皆為本官上司,若如此行之,朝中見面如何說話?我勸你們,這一次就看在本官面兒上,暫且息訴一回,如何?”

崔琬說道:“竇大夫初來禦史臺,想來並不十分了解我臺制度。我等奏折由竇大夫轉呈也可,若竇大夫覺得為難,我等亦可越過竇大夫直接進呈聖上,且可以八品之身與二品大員於殿上對仗。”

禦史可以與所彈官員對仗殿上,此為多年朝中制度,竇懷貞仕宦多年,豈能不知?說話至此,竇懷貞明白用懷柔之策來擋兩人進言之路,那是毫無用處的,遂長嘆一聲道:“也罷,就按你們的意思上奏吧。你們回去後還要對狀中所言,再覆核一遍,屆時聖上問起,不能有任何疏漏。此事重大,若有疏漏連本官都吃罪不起,你們明白嗎?”

兩人連聲答應,自是對所奏言語十分自信。他們明白,今日竇懷貞讓覆核事實是假,阻撓上狀是真,現在他既然答應上奏,也就不用廢話了,於是他們躬身告退。

竇懷貞眼望兩人的背影,知道自己不能再壓奏狀。他又在幾案前發呆半天,然後喚人伴隨自己向宮門行去。竇懷貞娶了皇後奶媽,好處實在不少。其已然修通與宮中的聯系,其到宮門前通稟自己的名字,再要求面見皇後,若韋皇後沒有事情絆身,皆能召見竇懷貞,說明韋皇後此時已把竇懷貞看成自己的親戚,比尋常人就多了一層親密。

今日之約還算通順,不大一會兒,黃門官從宮內匆匆到門前,知會竇懷貞可以入宮覲見皇後。

李顯平時居於太極殿之中,韋皇後居於顯德殿。竇懷貞疾步走至顯德殿前,因黃門官在前不用通報,他直接進入殿內。其拜過韋皇後,才發現兵部侍郎崔日用也在殿內。

博陵崔氏到了李顯一朝,官位顯赫者除了崔湜以外,其次當屬這位崔日用了。崔日用除了在兵部任職外,還兼修文館學士,由此可見其家學淵源。他生長於滑州,少年進士及第,此後被授芮城尉,宗楚客此時任陜州刺史,芮城屬於陜州管轄之縣。宗楚客之所以能註意到崔日用,緣於大足元年則天皇後自洛陽赴長安經過陜州,崔日用被抽調來負責支供之事,其妥善供應,將事兒辦得很妥當,更廣求珍味,然後以宗楚客的名義饋贈給隨駕屬官,令宗楚客大為讚賞,事後誇獎崔日用很會辦事。此後,崔日用的官秩與宗楚客的遭際緊密相連,最終升遷到此等高位。

京城仕宦之人都知道,崔日用絕對是宗楚客的貼心人兒,崔日用私下裏還與武氏家族來往甚密,所以他絕對可以歸入韋皇後嫡系之列。

韋皇後今日召見崔日用,主要是詢問京城防衛事宜。按說兵部並不直接管轄京畿防衛具體事宜,然韋皇後知道崔日用心思縝密,日常處處留心,對防衛體制及要點了解甚詳,就數次召見問詢,今日已是第三次了。

崔日用看見竇懷貞入內,遂將手中所捧京城之圖放在韋皇後面前,躬身道:“臣剛才所言,觀此圖則更為明晰,請皇後細細參詳,容臣告退。”

韋皇後說道:“你剛才說得頭頭是道,我還能明白。若讓我自己觀圖,恐怕還要犯糊塗。也罷,你先退下吧,待我不明白之時,自會派人召你。”

崔日用躬身退下,向竇懷貞點點頭,算是打了招呼。

韋皇後問道:“竇卿,你急匆匆求見,莫非有什麽急事嗎?”

“稟皇後,臣此來確實有急事兒。這裏有兩道奏章,請皇後禦覽。”

韋皇後接過奏章快速觀看,她先看到對崔湜的彈章,心中不以為然,略看數字就丟在一邊;待看到有人彈劾宗紀二人,不由得娥眉聳起,一把將奏章摔到幾案上,罵道:“反了,這崔琬吃了熊心豹子膽了!”她轉而遷怒於竇懷貞,“你為這姓崔的上官,緣何不將此章壓下,還巴巴地入宮來煩我?”

竇懷貞一臉委屈,申訴道:“皇後,下官實在無奈呀。下官有心將之壓下,奈何這兩人逼得很緊,還揚言要越過下官直接面奏聖上。”

“芝麻一樣的小官,他說見聖上就能見到嗎?”

“稟皇後,我朝規制,若禦史要求與所彈官員在殿上對仗,聖上不能拒絕,還要當殿進行處分。”

“嗯,這兩人背後有人指使嗎?”

“下官不知。下官也曾打聽此兩人來歷,想尋其背後之人,然終無結果,似無指使之人。”

韋皇後隨口應了一聲,就在那裏默默思索。其實韋皇後非思慮縝密之人,她當了皇後每遇大事,以前常找武三思拿主意,現在又多了個宗楚客與紀處訥的言語,以之作為決斷之言,現在只好自己思索。她沈默良久,說道:“也罷,就把這兩道奏章放在這裏,聖上那裏不用報了。”

竇懷貞見她思來想去竟然想了這樣一個主意,心中就有些著急,說道:“皇後不可,若將此奏章壓下,那兩人定會鼓噪起來,事情鬧大了反為不美。”

“那你說怎麽辦?”

竇懷貞稍稍思考了一下,然後說:“臣以為,若想消弭此案,須皇後找聖上說項,自古以來天子一言九鼎。只要聖上不想追究,則崔琬無話可說。就是崔琬背後有指使之人,也會就此偃旗息鼓。”

宗楚客與紀處訥實為韋皇後的左右手,這兩人剛剛升至相位,若因此事被貶,則韋皇後的心血就會付之東流。現在竇懷貞說出了主意,韋皇後自然聽從,她當即起身道:“事不宜遲,竇卿,你隨我一同去見聖上,就按你說的辦。”

竇懷貞擡起手臂止之曰:“皇後且慢,若找聖上說項,須將諸事盤算清楚。崔琬所奏,緣於西域戰事屢戰屢敗,下官也曾聽說百官對此有怨言。現在欲使宗紀二位無罪,西域之事須有交待,如此方能堵百官之嘴。”

“如何堵之呢?”

“臣以為,西域那裏畢竟以郭元振最為熟悉,此次西域戰敗,緣於臨陣換帥。那牛師獎與周以悌不明西域地理,他們主動與敵接戰,結果兵敗身亡;新任都護呂守素不接受教訓,不憑堅城固守,仍然大敗。皇後若找皇上說項之時,可說那呂守素無能戰敗應當問罪,則可平息百官之議。”

韋皇後聽明白了,竇懷貞的意思是欲去宗楚客之罪,須找一替罪羊。那呂守素新敗之後,正是現成的便宜。韋皇後點頭道:“好呀,還是竇卿想得周到,我當初確實未瞧錯你。不過若讓郭元振再典都護職,我知道他與宗楚客結怨甚深,這樣宗楚客面上不好看。”

“皇後,謀大事不可拘泥於小節。不錯,郭元振與宗楚客結怨甚深,然滿朝文武皆知郭元振之能,就是聖上,臣聽說也很讚賞郭元振。如此,就須皇後嚴令宗楚客,讓他不可橫加阻撓。”

“好吧,宗楚客會聽我的。”

“皇後,崔湜怎麽辦呢?”

“他呀,就由聖上定奪了。走吧,我們去見聖上。”韋皇後對崔湜沒有好感,崔湜自從傍上上官婉兒被拜為相,其中也有韋皇後的功勞。然崔湜這家夥把全部身心都放在婉兒身上,根本不向韋皇後靠攏,最近惹得韋皇後有些生氣。

李顯在太極殿裏先聽竇懷貞讀了那兩道奏章,再聽韋皇後說了處置方案,說道:“好呀,就按皇後說的辦。”他側頭對黃門官道:“你去,傳宗楚客、紀處訥以及禦史臺崔琬三人入宮覲見。”

黃門官急忙出宮去宣。

李顯笑瞇瞇地對韋皇後說道:“如此辦事很好。既顧全了各方的臉面,又安定了西域之事。那郭元振還是有點本事的,母後在日,經常對他讚不絕口。虧你想出了這個好主意,幫我解決了天大的難題。”

韋皇後憤憤地說道:“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。陛下,竇卿也不是外人,妾就直說了。宗紀二人任職不久,他們都在那裏忠心辦事,緣何有人來說嘴?要我說呀,這崔琬背後定是有人指使,存心讓宗紀二人難堪。”

“皇後有些多慮了。崔琬為禦史,監察百官為其本分,言者無罪嘛。竇卿,你以為呢?”

竇懷貞對皇帝的問話一時不好回答,他明白事情的曲直,然皇後勢大,那是萬萬不可得罪的。他只好斟章酌句道:“稟陛下,崔琬此人向來直性子,有時候不究事理即愛浪言。微臣多次訓斥他,然收效甚微,今日定將陛下之旨轉述與他,令他改過。”

李顯很滿意,讚道:“皇後呀,看來你的眼光不差嘛。竇愛卿為刺史之時,將裹兒婚事辦得甚妥,現在又由你舉薦入主禦史臺,事兒辦得很妥帖。”

韋皇後臉上漾上笑意,說道:“竇卿,聖上在誇你呢。只要你好好辦事,聖上用你的地方還多著呢,你還不謝恩。”

竇懷貞聞言當即跪倒,叩首道:“微臣叩謝陛下大恩,再叩皇後知遇之恩。微臣今後當肝腦塗地,忠心辦事,以答謝陛下皇後大恩。”

韋皇後見竇懷貞很知趣,心裏很滿意,說道:“好了,起來吧,你很有良心,聽你夫人入宮來講,你與府中之人對她很是貼心,好呀,如此我就少了一番心事。”

竇懷貞再覆叩首,然後起身。

這時,黃門官在門外喊道:“宗楚客、紀處訥、崔琬奉旨覲見。”

韋皇後接口道:“進來吧。”

三人入殿後向皇帝皇後叩首,李顯令其平身。宗楚客起身問道:“陛下急急宣召我們,莫非有要事嗎?”

李顯笑道:“皇帝召見宰臣,能有小事嗎?宗卿,這裏有崔禦史彈劾你與紀卿的奏章,你自己看看吧?”

宗楚客斜眼看了崔琬一眼,又滿腹狐疑地瞅了一眼韋皇後和竇懷貞,上前伸雙手接過那道奏章,匆匆看了一遍,臉上的怒色頓現,他伸手將奏章遞給身側的紀處訥,又覆叩首道:“陛下,這崔琬血口噴人,其所彈之事全為虛妄,請陛下替微臣做主。”

“朕宣你們前來,即為當庭對仗。宗卿,朕已看過崔禦史之言,你也可說說你的理由,由朕評判。”

“陛下,臣有朝廷的俸祿,又得陛下許多賞賜,現在官至中書令,則所思所想皆為國家之事,豈能貪小利而忘記陛下聖恩?微臣敢以腦袋擔保,絕對未受闕啜忠節一金一絲。”

“以何證之呢?那娑葛本來好好地向我國稱臣,緣何忽然之間就為禍西域呢?”

“陛下,那娑葛狼子野心,從未忠心向唐。西域之事,其為首惡。若使西域安定,只有將娑葛一舉消滅或者將其逐向西去,方為萬全之道。郭元振貽虎成患,一面構築城池當縮頭烏龜,一面與娑葛勾勾搭搭,營造了西域安定的假象。微臣入主中書省以來,心存高遠,想一舉安定西域,遂不許闕啜忠節入京,將其留在西域以為娑葛牽制。臣本意如此,孰料這崔琬心底齷齪,誣臣受闕啜之賄,望陛下明察。”

李顯轉問崔琬:“對呀,崔禦史,你沒有實據,如何說宗卿受賄呢?”

崔琬見宗楚客在這裏信口雌黃,胡亂狡辯,心中怒火騰地燃燒起來,不過他素來理智,知道皇帝向無主意,這宗紀二人又是韋皇後之黨,今日庭辯萬不可魯莽,遂穩定心神道:“陛下,微臣所奏非為猜測。其後娑葛之書,指證宗令受賄,且此前周以悌被任命為安西經略使,其本該在西域視事,卻突然之間返京,其隨帶一隊胡人攜有大量箱籠,隨後多出入宗令和紀侍郎府第。以此對照,當知娑葛所言非空穴來風。再者,宗令剛才貶低郭元振,臣以為郭元振這些年在西域居功至偉。自從郭元振到西域之後,他將四鎮安定,使商旅之路通順,與西戎之人相處甚穩,則天皇後當日曾多次誇讚郭元振。此次事件起因,皆源於宗紀二人受賄。按照郭元振打算,讓闕啜忠節入京為官,其部眾留於瓜州之間居住,這樣既可牽制娑葛,又為娑葛樂見。孰料宗紀二人貪小利而忘國家大義,使西域狼煙再起,四鎮丟失,商旅斷絕,宗紀二人實為罪魁禍首,不唯臣這樣以為,天下皆人言洶洶。陛下,請斬宗紀二人之頭,以謝天下。”

紀處訥看見有皇後在一旁壓陣,知道皇後已然事先與皇帝溝通此事,心裏就有了底兒,他聞言大怒道:“一個小禦史,不知受了誰的主使,卻來誣告朝中大員。陛下,皇後,臣與宗令被擢拔以來,勤謹為國家辦事,由此得罪了不少瞅著此位子之人,他們日思夜想陷害臣等啊!陛下,請您明察啊。”

宗楚客見紀處訥將話題扯到權力之爭上,心中暗道此招很高明,說時遲,那時快,他的眼中馬上滴出兩行清淚,其柔腸婉轉,情真意切道:“陛下,臣等遭此汙蔑心不悲切,唯悲如此下去無法再為陛下辦事。陛下,臣願去中書令之位,只要能使陛下少聽一些小人們的聒噪之語,臣就是去當庶民,只要還能為陛下盡一點力,心亦足矣。”

紀處訥聞言也流下淚來,哀求道:“陛下,只要您能少一些愁悶,臣願隨宗令一起離官為民。”

崔琬不依不饒,說道:“陛下,如此大罪須斬首方平民憤,豈能輕輕松松削職為民?”

韋皇後有些看不過眼,其森然道:“竇大夫,看來你的手下都是一幫伶牙俐齒之人。這名崔禦史也很好嘛,沒有人家的什麽真實把柄,便想著趕盡殺絕!”

竇懷貞心中大驚,急忙伏地叩道:“皇後息怒,小人馭下不嚴,實在該死。”

宗楚客接口道:“對呀,陛下剛剛擢拔竇大人入禦史臺,竇大人就拿我們來試刀,你實在未辜負了國家職責,如此立功不小啊!”

竇懷貞知道自己到了皇後面前,絕對比不上宗紀二人受寵,所以萬萬不敢得罪此二人,遂躬身道:“宗令言重了,懷貞不敢生事。”

李顯見他們在這裏吵吵嚷嚷,心中十分厭煩,遂喝道:“罷了,你們不許再吵!”李顯畢竟是皇帝,他們平時心中有時瞧不起李顯,然皇帝一怒誰也擔待不起,於是皆緘口不語。李顯又接著道:“這樣吧,朕與皇後商議好了。西域之事皆因牛師獎、周以悌以及呂守素主帥不力,那牛師獎與周以悌已戰死不用再罰,呂守素率師新敗需問罪。宗卿,你下去後擬旨,郭元振覆職安西都護使以代呂守素,將呂守素流放至白州。另赦娑葛此次啟釁之罪,封為可汗,今後西域那裏由郭元振便宜行事。”

宗楚客躬身領命,皇帝如此決斷,看來還是認可了崔琬言語,然仍讓自己擬旨,皇帝定是不責罰自己了,心中不由得竊喜。

李顯的下一步決斷更為新奇,他手指劃了一圈,說道:“你們,都是朕的好臣子。宗卿與紀卿忠心為國,那是不會錯的;竇卿與崔禦史恪盡職守,也是盡了臣子的本分。這樣很好。嗯,此事到此為止,你們,”他手指宗楚客、紀處訥與崔琬,說道:“為了今後能和諧共事,你們三人今日就在朕與皇後面前結為兄弟,今後不許再吵。”

此為皇帝的旨意,三人雖內心裏哭笑不得,只好當殿互拜,崔琬年齡最小,自然稱宗紀二人為兄。

李顯哈哈大笑,說道:“皇後,此事就這樣吧。”韋皇後絕對不允許宗紀二人獲罪,如此結局雖有些搞笑,也算順了自己本意,遂笑道:“這樣最好。”

李顯又對竇懷貞說道:“竇卿,這份彈劾崔湜的奏章還有些道理,你可囑刑部執崔湜下獄,就由這位李尚隱前去審訊吧。”

竇懷貞躬身答應。

三人當殿結為兄弟的事兒終究還是傳揚了出去,人們一面感到李顯實在昏庸無比,因而大搖其頭;另一方面覺得此事實在可笑,估計如此行事就應了陳子昂那首著名的詩作,真正成了“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”,從此李顯又多了一個雅號,名曰“和事天子”。

那日事罷後,韋皇後將宗楚客與紀處訥召入顯德殿內,三人又密談了一番。

韋皇後笑道:“此事如此結束,實在很好。你們不可再怪罪竇懷貞,這次若不是他先來告我,讓我有了準備,聖上不知道如何處置呢。”韋皇後說到這裏,忽然對李顯在那裏礙手礙腳有些不耐煩。想想也是,朝廷規制,諸事須由皇帝來定奪。李顯盡管不太管事,諸事多聽皇後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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